2022年春节,中央电视台纪录频道黄金时间播出了由天津市委宣传部、天津市文化和旅游局、天津市西青区委员会联合出品的5集人文纪录片《过年的画》。该片讲述了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杨柳青木版年画”前世今生的故事。继央视首播后,该片又陆续在全国15个地方电视台和各大网络平台播出,至今已获得了第31届金鹰奖、第28届中国纪录片学术奖等5个纪录片奖项。
与其它年画题材的纪录片有所不同,该片不仅限于展现年画和匠人匠心,它更以杨柳青木版年画的历史脉络为锚点,用文化人类学、社会学、历史学、艺术史等多学科视角,解读杨柳青木版年画与不同的时代、地缘、思想、事件、技术、风俗、个体之间,共同影响、共同塑造的发展历程,为观众呈现中国民间美术之间优和中国秀传统文化的关系与人文价值,并在片中渗透了创作者对中国优秀传统文化该如何接续与传播问题的思考。
关于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题材,笔者还是第一次如此深入的接触。因缘际会,这部纪录片的创作过程,就是我对于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一次寻宝之旅和发现之旅。
说起在三年的创作中,以杨柳青木板年画为小切口,渐渐深入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内核,并且对中国民间美术产生了深厚的情感与深刻的思考,我就不得不提到一位领路人,他就是中国民间美术史学家、收藏家王树村先生。
在中国民间美术和中国木板年画领域,无论如何也绕不开王先生,所以讲杨柳青木版年画的故事,自然也离不开他。可令人遗憾的是,2009年,王树村先生因癌症仙逝,纪录片《过年的画》是十年后的2019年才开始创作的,所以,我和王先生连一面之缘都不曾有过。人物是纪录片的视觉焦点,纪录片要用鲜活的人物故事打动观众,在产生共情后传播思想,如果不多元立体的深入了解人物,呈现的人物故事将是刻板的、有隔阂的。
为什么王先生和年画有这么密切的关系?他究竟是一位怎样的人?在创作的那三年,我带着疑问寻求各种帮助,聆听王先生的家人、同事、学生、朋友对他的片段回忆,四处收集有关他的文章、自传、著作、画册、影像、照片,哪怕是只言片语。终于,在这些往事的碎片中,我一点点拼凑出王先生和年画之间深深的情感。
1923年,王树村先生出生在天津城西的千年古镇杨柳青,年画之乡的成长环境,是他爱上年画的原始动力,而青少年时期亲眼目睹抗日战争对家乡年画的摧毁,又刺激他从此走上了收藏、守护中国民间美术的道路。在人生的尽头,王先生将自己一生收藏的约17000件民间美术藏品(其中最多的是木版年画),分别捐献给中国历史博物馆、故宫博物院、中国美术馆、南京太平天国博物馆、天津杨柳青画社等地方。
采访老伴儿林凌风时,林奶奶告诉我“王先生为了年画,他怎么都行。几十平方米的小家,四处堆满了各地收藏的民间美术品,房间脏的不得了,王先生不让打扫,他说那么脏他也不生病”。
中国美术馆的副研究员刘莹称王树村先生为师爷爷,她说王先生曾告诫她们女弟子“要多写书,文字留下了,人死了也是活着”。
中国美术馆副研究员马立明回忆,王树村先生在临终弥留之际,写下了人生的最后几个字——“杨柳青年画”,那是他临终前最放不下、最割舍不掉的牵挂,因为它们滋润了王树村先生的生命,也铸造了他守护年画的铮铮铁骨......我的眼泪就这样一次次被一个个回忆破防。
王树村先生一生立行、立德、立言,无论遇到何种困境、甚至危及到生命,他人生价值观的天平,都始终如一、坚忍不悔地指向他守护的民间美术和他挚爱的木板年画。然而,王树村先生的伟大,并不仅仅体现在这些令人动容的情景中。
在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中,民间美术往往折射的是来自民间的信仰与观念,那是普罗大众对生命的珍惜与依恋,对不可知神秘力量的畏惧与尊敬。大一统的帝国时期,曾数次尝试将其统一,但可贵的是,中国以文化软实力的弹性,演化为统一多元的文化样态。至今,在古代文献与民间美术中,仍然保留了多样性的中国民间信仰与观念的一鳞半爪。
王树村先生用毕生精力,为中国木版年画搭了一个宏伟的学科框架。他收藏、考据、梳理了中国木版年画从上古神线世纪的发展历程,从各历史时期的时代背景、地域文化特征、服饰的变化、交通工具的发展、重大事件的场面,再到各地民俗风情、重大事件对年画的影响、各地年画内容和比较,以及千余年来年画与中国人的密切关系,更为珍贵的是记录了古代的乐器、器物、戏曲舞台、戏剧服饰与脸谱、民居、宫苑等等形象资料,其研究的广度与价值,已大大地超越了年画本身。
当我们寻找中国民间美术的来路和出处时,王树村先生早已在文字里,为我们翻阅书海指引出处。《中国民间美术史》、《中国年画发展史》、《中国民间画诀》、《中国各地年画研究》、《杨柳青年画资料集》......人生86载,75部惶惶著作,其中24部著作,是王树村先生身患肺癌晚期的六年间完成的。直到今天,王树村先生的著作,仍是世界范围内、研究中国民间美术史的必备参考书,被学界公认为,是研究中国民间美术发展史的权威性著作。
文如其人,阅读王树村先生的文字,我们可以感受到他严谨、庞博、精微的史观和个性,透过王先生的文字,我们更可以遥想到大同小异、统一多元的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内在结构,而通过复杂交错的中国文化结构与民间美术的细节勾连,我们又能体会到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诗性之浪漫。
著作与收藏,正是王树村先生在这个世界的生命延续。而对生与死的理解,毋宁是由此世延伸至彼世的转换方式,而不是繁衍与消亡的两世隔绝。
因为纪录片的主题和片长所限,很多采访内容没有放在片子里,其中,中国美术馆副研究员王伟的一段回忆,令我至今难忘。他说王先生在患病治疗期间,不顾病痛笔耕不缀,就像和时间赛跑,但一有媒体采访找到他,王先生必去,他为的是不放掉任何机会,让大家能更多的了解民间美术的价值。在王先生眼中,接续与传播者的责任与担当,分量如此之重,值得我们反思。
通过这几年对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持续思考,我感悟到,中国文化的发展何其复杂,经历数千年,一个多元复杂的文化体系终于成形。它不以朝代更迭而划分,不同文化之间在互动中交换与融合,新文化在旧文化的渗透中传承与创新,在或拒或迎的相互拮抗中,塑造着“自己”,也播种着未来。
每个时代都有着自己的话语体系,所以,理解传统文化是有门槛的,而如何接续与传播传统文化的问题,值得每一代人的老生常谈。如果不能将中国传统文化转化为当代表达,就会失去活态的传承与发展。
阿尔法狗、区块链、元宇宙、人工智能机器人......一个个数字时代的产物接踵而来。科学、技术的飞速迭代,在深刻影响着日常生活的同时,也给我们带来了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恐惧,而在人性层面,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接续,无疑给予了我们在无常世界的稳定感。
中国优秀传统文化,是濡养中国人的精神家园,我们的接续与传播,要饱含对现实、对未来的关照,但还要警惕那些粗暴、浅表的“拿来主义”。“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却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我们要“躬身入局”,在历史的多面相中,找到人类共通的情感和普遍的经验,传播人类更多的生命状态和文化价,觉悟自己、启示后人,方为接续与传播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正道。